对于寿命以千年为单位计算的天狗而言,人类的存在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不过是寥寥百十年的光阴,几乎在弹指间便一晃而过,只留下轻鸢剪掠的几叠涟漪。普通的天狗如此,那位和人类交往甚密的鸦天狗射命丸文也不例外。不过这些的生命却有着某些妖怪们所不能理解的特质,对于好奇心强烈的天狗而言,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射命丸文热衷于观察人类,揣摩着他们的心态,然后便写下来登在报纸上,这对她而言无疑是漫长而枯燥的日常中为数不多的消遣。
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射命丸文与稗田阿求邂逅了。
那是在人间之里,属于稗田家的那座大宅子里。半掩着层层叠叠的门扉间,身着和服的少女席地而坐,静静的翻阅着眼前的书卷,仿佛那堆书籍之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看惯了人类的浮躁与喧嚣,这副恬静而美好的模样让文心里一动,似乎有种不明的律动驱使着她去那里一探究竟。
即便到现在文也没想出那阵律动产生的原因,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那天,她遇见了那个让自己铭记一生的女孩。
如果被人告知仅有二十余年的寿命,那自己会做出什样的反应呢?
也许会哭泣、会崩溃?不过文觉得自己更有可能会简简单单地“哦”一声,然后继续像往常一样的过日子。毕竟除了偶尔发生的异变,文对这平淡枯燥的日常可没什么留念。拜此所赐,即使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平平淡淡的度过生命的剩余时光,射命丸文觉得倒也蛮划算的。
奈何,至少就目前来说,无聊的日子还看不到尽头。
不知道稗田阿求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是怎样的呢?在某日掠过人间之里的稗田家时,望着屋中女孩娇小的身影,文突发奇想。
这孩子就是稗田家的一家之主稗田阿求?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看起来连二十岁都不到。
毕竟是有着“幻想乡记忆”之称的人物,文多少也有所耳闻。但她却几乎没有接触过稗田家的任何一代家主。因为提起历史她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种严肃的印象,就像是上白泽慧音给人的感觉。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稗田家里的都是群绷紧脸庞的老人,撑着个拐杖板着脸面对所有人。文最讨厌和古板的人打交道了,所以一直她对稗田家的人都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不过,之前的自己误解了他们也说不一定吧?
“您好啊,稗田小姐。”
风呼呼地吹起了窗帘,高高的木屐跟磕在窗框上,踢哒一声。文本想饶有兴致的观察对方的表情,结果却出乎了她的意料。面对这样的不速之客,眼前的少女并没有丝毫惊慌失措的表情。她只是轻轻地合上书本,侧过脸来,眸子里光华流转,不缓不慢的开口:“请问有何贵干呢……这位天狗小姐?”
虽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阿求却显得那么熟稔,话语中听不出一丝的生涩,平静的像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水潭,文立刻就对她起了兴趣。
果然是很有趣的生物啊,人类。
文毫不见外的盘腿而坐。对于她这番失礼的行为,阿求只是淡淡的一笑,似乎习以为常。的确,作为继承了前代记忆的御阿礼之子,阿求的脑袋里那代代相传的记忆中比文可怕的妖怪应该也不在少数吧?
在文胡思乱想之际,阿求从地上站了起来,裙摆在空气中荡出一道弧线,一股清幽的香味不知不觉的钻进了文的鼻子里,混杂着历史般沧桑的气息。
哎呀呀,还真是——
吸了吸鼻子,文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目光始终驻足在那位有着幻想乡记忆之称的少女身上。
阿求在不知什么地方端出了一套白瓷茶具,或许是为了随时接待文这样的不速之客?循着那套繁琐的茶道古礼,她端起茶具,放在了文的身前,撩起袖子,手指握住壶柄灌进了热水,轻轻摇晃了两下。动作流畅的如同行云流水,良好的礼节从她这一连串的行动中得到完美的体现。
“请。”
斟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苦荞茶,阿求将茶杯向前推去。
“我可不想舌头被烫下来。”文用指腹轻摩过白瓷茶杯滚烫的边缘,“好歹我也是一个阅人无数的天狗啊,你的这点小心思可瞒不过我。”
“不愧是有着‘最接近人类的天狗’之称的射命丸文呢。”阿求不动声色,“记者小姐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呢?”
“一时心血来潮罢了。”文露出一个微笑,“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出名,连阿求小姐也认得我呢。”
在发表了这般挑衅似的言论后,文耸了耸肩,捧起杯子,轻轻吹了吹。顷刻间,茶香四溢,绕梁袅袅。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文吹气的声音。
“确实比巫女小姐的茶要好喝太多呢。不错不错,这样子的话……已经足以登上《文文新闻》的头条了。”似乎确认那琥珀色的液体不会烫着自己了,文轻轻的啜了一口,“我呢,只不过是像一个普通的记者一样,想采访一下有着幻想乡记忆之称的阿求小姐呢。”
阿求歪着头,用一副不信任的表情觑着眼前从容品着茶的妖怪。
“噗呲。”出乎意料,映入阿求眼帘的是一张忍俊不禁的笑脸。
突然间狂风大作,阿求下意识地抬手护住眼睛。一阵天旋地转后,阿求再次清醒过来,却感觉自己猛地撞入了一汪暗红色中。她目光上移,望见空中飞舞翻转着千万只黑斑白蝶,雪花般的飘落下来,哗啦啦的一片,轻柔地盖在榻榻米上,一片皑皑。阿求恍然明白了,那些纷飞的白色物体正是寄托着自己存在唯一意义的《幻想乡缘起》的稿纸。
“文小姐——”阿求愕然。
“我在人类间的名声这么差么?”文笑着说,“明明只是一般的采访罢了,似乎……没必要这样提防着我吧?”
文的发丝随风飘动,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眸子如同一泓深潭,凛冽的视线如同最为锋利的刀剑居高临下地刺向阿求,这是她罕见的认真模样。
阿求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瞬。尔后她无所畏惧地仰头,目光坚定不移地对上文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犹豫与逃避。
“既然这样,是我冒犯了。”收拾起地上散落的纸张之后,阿求端坐,双手交叉放于膝上,缓缓地合上眼睛。
“很无聊的故事而已。既然文小姐想听的话,我倒是讲讲也无妨。不过报纸发行量要是因此而下跌的话,可不怪我哦?”
“第九代御阿礼之子,稗田阿求。”
伴着老人沧桑的声音,女孩微微屈膝,捻起裙摆有礼地鞠了一躬,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道:“是的。我是第九代御阿礼之子。”
“那么就拜托你了,延续下幻想乡的历史吧。”
阿求抬头望向角落出那一大堆书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堆在一起,几乎有两三个自己的高度,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她依然恭敬的答应了下来,以幻想乡的记忆之名。
手抚上卷轴,带着熟悉的温度,将其展开,入眼的是熟悉的娟秀字体,而落笔是“稗田阿弥”。她淡淡地笑了,卷上的不仅仅有清新的墨香,也残留着一股她最为清楚的味道。
“只有三十年的生命长度……吗。”
不知是第多少次如此叹息了,但是她并无多余的时间感伤,脑海里澄澈清明。
什么也无法选择的人生。
生命的意义从一开始便已经被他人决定好了。
从初始绵延至终结,然后再度轮回。
直视着文的眼睛,阿求的言语里没有任何的奢望:“我并不想多渴求什么,寿命也好,身体也好,我并不在意。对我而言,只要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就足够了。
“愉快也罢、悲伤也罢,这些情感于我的人生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承担这份责任,我没有怨言。虽然在你看来这可能是很傻的想法,这个短暂的、枯燥的、乏味的人生有什么好的呢?但是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人的一生,要不就是为了自己而活,要不就是为了她人而活,而我选择了后者。幻想乡不能没有御阿礼之子,不能没有记录历史的人。况且,除此之外,我也和普通人一样……至少,我能够问心无愧的告诉你,我并不后悔作为御阿礼之子而活。”
阿求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仿佛一下一下的敲在心上。
“文小姐的话,应该听说过昙花吧?那是一种月光般美丽的花,却只在夜阑之时绽放,并且仅仅持续几个小时,却能胜过世间一切芳华。”阿求的眸子里静淡之极,“我很喜欢它,尽管我甚至没有亲眼见过,但我仍然可以想象得出它在刹那间的璀璨。”
“那你的意思是,你便是昙花么?”
文的声音罕见的低沉了起来,暗红眸子里平常那轻佻的色泽消失不见,一抹凝重取而代之。
“不,”阿求摇了摇头,“我很清楚自己做不到像是昙花那般粲然,即使无人注意却也烧映出一片光华。但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安静的、坚持不懈的活着,点亮自己微弱的光芒,这是作为世界上唯一的我所必须拥有的决意。”
大概是第一次将心底的这些思绪付诸言语吧,阿求感到心中光风霁月。
“真是有点出乎我意料的答案啊,阿求小姐,让我吃惊的都忘了记录。”文撑着头饶有兴趣的看向阿求,“看来采访你是个正确的选择呢。”
“并不止是我,每一个御阿礼之子都有这样的决意,您无须惊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极淡极淡的悲意,似乎随时都会泯灭在空气之中。
眼角有些酸涩,但阿求明白,她不能哭泣,也无法哭泣;不能悲伤,也无法悲伤。她所代表的并不仅仅是稗田阿求一人,还有成千上万的、往昔的、未来的御阿礼之子。
稗田阿求,真正代表着她所存在的意义的是稗田这个姓氏,而阿求,不过是身为御阿礼之子的自己轮转九世的又一个代号罢了。
“无法回头么?”文低语。
阿求垂下眼帘:“确实无法回头,但我也并未想过回头。自从我自愿成为御阿礼之子、冠上这一亘古不变姓氏而一次次徘徊于忘川河畔的那一天开始,我的世界、我的人生便已经走上了既定的轨道。”
“看得真清楚啊。”文歪头感叹,“你是目前为数不多能让我心里起点涟漪的人类,所以嘛——”
她的语调猛地上扬,带着几分欢快,变化之快就像翻书,转瞬间脸上便是一副平常的戏谑笑容,“别摆出这副样子,简直就像是我欺负了你似得,来来,笑一个~”
“诶……?”
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阿求困惑地抬头,却被突然出现的明晃晃的镜头吓了一跳,她没有时间去想些什么,嘴角就已经无意识的拉开,紧接着闪光灯一闪,伴随着咔嚓一声,这副呆愣的模样已经被文收入囊中。
相机屏幕上的女孩因猝不及防而笑容僵硬,眼里满是不解,生涩的让人难以想象她是稗田家那位温婉贤淑的大小姐,但是却干净而美好,像是阳光之下绽放的野花般富有生机。
文满意地吹了声口哨,“很不错嘛,这副样子。”
“文小姐……”
明白过来的阿求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嗯,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
“嘛,女孩子的话就因该多笑笑哦,当然我指的是那种灿烂的笑容,你的笑容总是太收敛啦,虽然给人感觉也不错,”文笑眯眯地提着意见,“不过不用担心,我不会把这张照片登到报纸上的。”
“那真是谢谢文小姐了……”阿求无奈道。
“谢谢可不要这么早说。”文耸了耸肩,“采访还没采访完呢,既然已经问过了你的人生态度,那么接下来就回答一下你的愿望好了。”
“许愿?这似乎不是采访应该出现的环节吧。”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阿求摇了摇头,“不过要说的话,还真有一个呢。”
“哦哦?洗耳恭听。”
“怎么说呢……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好好地看一下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这个我出生于此、成长于此、最终也将消逝于此的幻想乡。不过这种事情,对于别说飞的能力了,现在就算是跑几下也会气喘吁吁的我来说,大概也就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了罢。”
听着阿求淡淡讲述着这对自己来说轻而易举,对她来说却几乎不可能的愿望,文的心中闪过一丝悸动。
不过,文却没有作出丝毫的反应。作为人类“观察者”的她,为什么要帮一个人类实现愿望呢?
文啪的一声合上文花帖,将笔放回了口袋里,“采访结束——!那么我就先行一步了,阿求小姐,希望我们还会有下次见面呢。”
“我可不希望啊……”阿求轻轻抱怨着。转眼间,和室中便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和微微晃动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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